第十章
第十章
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转眼间又到春愁浓郁时。傅云蔚坐在窗前,
因为窗外的春色无心读书了,脑中正想着前人的诗句,却见裴震大步从外面走来,
刚转过身子,裴震已来到房内,冲到他面前跪下来,抱住他双腿,脸埋在他膝上
一动不动。傅云蔚大惊,忙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刚才马惊了。」裴震闷声答应。傅云蔚如何肯信,一定是有事发
生了。
「云蔚,真的没事,我只是太想你了。」裴震站起身,抱住他在耳边轻声道
:「我想要你,云蔚,真想一整天都粘在你身上。」
傅云蔚脸红起来,顺从地任他宽衣解带。也许裴震只是在外面有些不顺心的
事吧。傅云蔚沉醉在与裴震的缠绵中,一时忘了裴震的异样。以后数天,裴震都
与往常一样,傅云蔚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这天裴震匆匆回来,令人收拾包裹,然后对傅云蔚说道:「云蔚,我有了点
小麻烦,朝中有人弹劾我,你暂时到普渡寺避避,那里少有人知,你就在那里住
着,等我去接你,你自己不要单独回来。」
傅云蔚心沉到了底,自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人?」
「不是你丢下我,是我不好,丢下了你,你在这里帮不忙,我也不能专心对
付他们,听话,等麻烦一过,我立刻就去接你。」
傅云蔚知道多说无益。他在这里的确会让裴震分心。如今他只能去普渡寺等
消息。心下暗恨自己无能,不但帮不了忙,还是裴震的累赘。裴震见他闷闷不语,
已知他心中所想,当下更是愧疚。
「云蔚,如今是我害了你,让你担惊受怕,是我害了你。」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们相依为命,怎会是你害我。快走吧,让人知道就不
好了。」傅云蔚深知裴震碰上的绝不是小麻烦,必须快速行事,免生事端。
二人出了房,坐上密闭的马车,直接出府,疾驰到西城外,到了一个隐蔽的
小院内下车,坐上事先备在那里的另一辆车,裴震猛抽了那马一鞭,那马便驾着
空车狂奔而去。裴震又驾车东去,不久又换车,最后抄小路步行来到山中裴震新
建的普渡寺。
一年前,本空本净大闹后,裴震便择处自己找人另建了一所普渡寺,请了一
个法名无印的老和尚主持看护,主要是方便傅云蔚平时祈福散心,如今却正好用
作避难之地。
「云蔚,我不来接你,千万不要进城,如果实在呆得闷了,就扮作行者,与
无印到别处云游,知道吗?」
「我知道,你也要多保重。」傅云蔚心如刀绞,但又怕裴震忧心,只能强作
镇定。
两个人紧抱着难舍难分,直到傅云蔚发现自己肩头湿了一片,不由心中大恸,
冲口喊到:「裴震,我们一起逃吧,你不要作官了,我们一起逃得远远的,再也
不要与尘世有牵连了,好不好。」
裴震听了,更是心痛如割,他紧紧搂着傅云蔚,似要把他揉进自己身子里。
「云蔚,我对不起你。」几天前,他就已在后悔,他已把一心要保护的人拖
入到阴恶红尘中,现在这样的安排对他真的好吗?就此远走高飞,他也不是没想
过,只是,如果真的走了,那便是畏罪潜逃,逃亡辛苦自不必说,能不能逃得过
锦衣卫与暗探们的追踪更是难讲,更何况朝中有人对扳倒他是志在必得,带着傅
云蔚他不敢赌。如今自己去了,便是生死未卜,如果自己这次不能全身而退,结
果如何裴震已不敢在想下去,原是自己错了,现念恐怕要独留小师弟一人面对人
世,总之,无论如何,自己都要对不起他了。也许自己应该把他「抛弃」,让他
对自己死心,远离自己较好,这样他便不会忧心,出了事也不会牵涉到他。
虽然他会有一番锥心之痛,可长痛不如短痛。相反地,普渡寺十分隐蔽,连
裴府总管都不知这一处所在,他和傅云蔚也仅来过一次,傅云蔚在这里相对安全。
他也已托了宫中公公为自己疏通,或许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裴震心念电转,一
时间转过了无数念头。先与傅云蔚撇清关系,几天前他就想过,只是狠不下心,
如今是要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了
原来,裴震年纪轻轻,在靖难之役中无甚大功,却得了高官,使一干同僚和
朝臣眼红嫉妒不已,偏偏他又有些恃才傲物,不把一些无能蠢物放在眼里,更使
人愤恨难消。这次弹劾,裴震虽有皇帝赏识,但必竟势单力薄,周宣等人准备充
分,搜罗了裴震平日劣迹,甚至包括出家以前的一些事,势要扳倒裴震,裴震虑
到此处,便愁肠百结,无论自己入狱或被杀,傅云蔚都会在寺中苦等,忧心如焚,
四处打探,届时还会把他扯进来,更何况傅云蔚貌美如花,若被那干好色之徒发
现,后果将不堪设想。
「云蔚,你未免太自做多情了,我怎会与你一起走呢。」裴震推开傅云蔚,
缓缓开口。
「你说什么?」傅云蔚猛地抬头,裴震在说什么?
「其实,我送你到这里来,是另有原因,我在外面有了女人了,是一位高官
千金,几天来我一直烦恼如何摆脱你,我要迎娶她,你在府中算是怎么回事?你
虽好看,但时间长了也会腻,更何况你还是个男人,我已经厌烦你了。本来我想
一直瞒着你的,但看在你我以往情分上,还是告诉你吧,免得你在寺中苦等。这
些天我一直在作戏,刚才也是,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
两不相干。」
裴震慢慢一字字说着,看着傅云蔚的脸由青变白,最后连嘴唇也变得惨白,
不由心头滴血,只在心中默念,我对不起你,就是死了也无法补偿你,如果死了,
不求与你再续情缘,只求来世给你做牛做马。如果能得脱大难,就是断臂立雪也
要求你原谅。
裴震的话傅云蔚听得很清楚,一时之间,心痛如割,竟喘不过气来,「你还
是个男人,我已厌烦你了」这句话在耳边轰轰作响,一个晕眩,便栽倒在地。裴
震大惊,忙过去抱起他来,看着傅云蔚惨白的脸,只能咬紧牙关,一再告诉自己
一定要狠心。
不一会儿,傅云蔚醒来,裴震放开他,远远退开,说道:「我走了,你好自
为之。」
「裴震,你站一站,我只有一句话问你。」傅云蔚平静下来,背靠石墙,闲
闲地看着裴震说道。昔日的海誓山盟如今变成了厌烦,突如其来的巨变超过了傅
云蔚的承受力,一时间万念俱灰,浑不知身在何处。
「你已厌烦我了,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裴震见他如此,以为他想开了,不由松了一口气,然而,
心中却复杂万端,又有些痛苦和疑虑,傅云蔚这么快就想开了?
「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说话间,傅云蔚掌中已多了一把他平日用于护
身的精致匕首。这匕首本是裴震所赠,当时他曾言称,如果有一日他变了心,就
请傅云蔚用它杀了他,不用客气。
「如今我不杀你,我只杀我自己。」傅云蔚眼望裴震,手上用力,匕首刹时
穿透重衣,深深刺入胸膛。
「云蔚。」裴震狂吼一声,猛扑过来,拉开他的手,匕首已有多半入肉,柄
上的红绿宝石映着白缎春装,美不胜收。
「云蔚,你怎么这样?」裴震吼着,紧抓着他双手,却不敢把匕首拨出来。
「我问你,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傅云蔚强忍剧痛,仍是望定了裴震,一张
口,鲜血便溅在白衣上,触目惊心。
「不是真的,当然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想拖累你,云蔚。」裴震泪如雨下,
痛悔无极。
「那就好,我喜欢你,其实你一点都不明白。」
「我明白,我明白,云蔚,你不要说话了。」裴震痛哭失声,如果自己立刻
死了能换回心爱的人,他愿马上死去。
「明白就好,你负我更多了,你要活着……补偿我。」
「云蔚,你不要说了。」裴震抱起气若游丝的傅云蔚冲进普渡寺。无印和尚
早被惊动,只在寺内观望,这时已备好清水,棉布、药粉。二人小心翼翼拨出匕
首,察看伤势,幸好匕首刺得稍偏了一些,刚擦过心脉。如果傅云蔚就此而亡,
裴震自然也不能独活,眼下见傅云蔚性命可保,方松了口气。待一切处理完毕,
傅云蔚早昏睡在床,裴震深深看了他几眼,转过身来对无印双膝拜倒。
「无印师父,他就拜托你了,你叫他千万不要打探我的消息,在这里等着便
可。」
「裴大人不必多言,老衲将以命相护。」无印双手合十,郑重保证。
裴震对无印拜了两拜,又起身进入佛室,在佛前跪拜如仪。生平第一次真心
诚意对佛祖跪拜,请佛祖保佑二人度过难关,原来自己还是逃不过佛陀手掌心,
无论出世入世,都有割舍不下的东西和过不去的情关,入了门槛不得解脱自了,
出了门槛也不能绝情断义,做不得枭雄霸主,一心叛出佛门,谁想到头来还是要
求佛祖保佑,真是人生绝大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