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真典史归来
布政使衙门颁下任命的第二天,众举子便赴任的赴任、上京的上京、回乡的
回乡,统统作鸟兽散了。徐伯夷更是马不停蹄,立即打点行装奔了葫县。
叶小天没个人提点着,许多科场和官场上的惯例规矩都浑浑噩噩一知半解,
因此等他接到布政使衙门的任命,见上面明确规定了赴任日期,马上赶去车马店
租订马车时,长途马车早已被人预订一空了。
官府的正式命令,如果违背或逾期,那么做出任何处置都天经地义,他没任
何理由辩白。他不想失去这个得来不易的官身,如果他的爹娘兄嫂得知自家出了
一个官,不知要有多欢喜!这么光宗耀祖的大事,叶小天岂能不放在心上?
叶小天长长叹了口气,重回葫县他固然很开心,那儿不仅有他难忘的记忆,
更有他离京之后交下的第一个朋友。可他心中又有些依依不舍,本打算去见见莹
莹,把这个好消息当面告诉她,可是时间这么紧,实在难以赴红枫湖一行了。
叶小天一路想着,有些神不守舍,迈步走出四海车马店的大门时,恰与迎面
走来的两人碰了一下肩膀。那人忽然站住,向叶小天扬声道:「叶贤弟?」
叶小天闻声止步,回身一看,认出此人正是与他同科的举人赵文远,忙拱手
道:「原来是文远兄,失敬,失敬。」说着,向赵文远身边所站的那位高挑清丽
的女子飞快地扫了一眼,心道:「这女人莫非是赵文远的妻子?」
果然,赵文远笑道:「啊哈,果然是叶贤弟。夫人,这位叶贤弟是我的同年,
此番同往葫县任职,以后就是同僚了。叶贤弟,这是拙荆潜氏。」
叶小天忙揖礼道:「小天见过嫂夫人。」
潜清清向他福了一礼,娇声道:「叶兄弟免礼。」
潜清清当初在生苗禁地神水湖畔,曾与白筱晓一起在帐中侍立在杨应龙身后。
但当日帐中的侍婢舞姬们很多,叶小天也没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此时瞧来并无
熟识的感觉。
赵文远道:「叶贤弟也是来租车马的?」
叶小天苦笑:「正是!可惜,长途车马都被人租光了,布政使衙门规定的报
到日期又近,我正打算去马市上买几匹马。」
赵文远笑道:「此去葫县山水迢迢,又有行李伴从,骑马怎么吃得消?我早
定好了车马,因为明日一早就走,所以今日来取。既然叶贤弟不曾订到车马,不
如明日与我同行。」
叶小天忙推辞道:「不妥不妥,我虽行李不多,家里人却不少,与兄同行,
多有不便。」人家既有女眷,此去长途漫漫,他怎好与人家女眷挤在一辆车里?
虽说贵州民风与中原不同,这也是很失礼的行为,叶小天当然要推辞。
赵文远哈哈笑道:「叶贤弟不必客气,我租了三辆马车呢,如今加上你也没
关系。如有女眷,可与拙荆同车。你我兄弟挤一挤就好了,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叶小天道:「这个……」
赵文远笑道:「叶贤弟,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咱们同年,刚刚入仕又在同
一个县任职,以后少不了打交道的时候。今日多亲近亲近,以后有什么事也好相
互照应。」
叶小天暗道:「这就是拉帮结派了。也好,徐伯夷去了葫县,必定与我为难,
多个朋友多条路。」便道:「如此,多谢文远兄了。」
赵文远笑道:「贤弟在此稍候,我去里边领车马出来。你与我走一趟,先认
认我的住处,明日一早你们过来,咱们一起出发。」
次日一早,叶小天和家人收拾行装,赶向赵文远的住处。
华云飞在葫县有案底,如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回去,实在有点说不过去。虽
说真正见过华云飞面目的人并不多,可终究太冒险了。叶小天和华云飞商议了一
番,决定让他先行赶回葫县,伺机潜伏下来,至于未来如何,等他到了葫县再见
机行事。
这样一来,赶到赵文远府邸时,就只剩下叶小天、毛问智、瑶瑶、冬天了。
对于如此古怪的阵容,赵文远一行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潜清清的一双妙
目,飞快地在冬天、瑶瑶和毛问智身上流转了一圈儿。潜清清知道冬天的真正身
份,对于这种擅长蛊术的神秘人物,即便是一身武功的潜清清,同样深怀忌惮。
潜清清只看了瑶瑶一眼,便暗暗赞叹:不愧是土司老爷的种儿,粉妆玉琢的
煞是可爱,这才隔了多长时间,愈发是美人胚子了,长大必然是个人见人爱的小
美人儿。
潜清清想着,微笑地向她迎过去:「你就是瑶瑶吧?生得还真是可爱!来,
咱们这一路往葫县去,你就跟清清姨坐一辆车吧。」
路上,叶小天在铜仁逗留了一天,当天中午参加了由铜仁知府张铎为他置办
的接风宴,当晚又宴请了他的座师铜仁府学教谕黎中隐黎老先生,第二天上午才
启程离开铜仁。
*** *** *** ***
葫县效外,有一片很大的库房区。这是当地人建来专供来往客商们居住的,
有很多商旅运输的货物过于庞大,歇脚进城不太方便,便住在这里。
靠近山脚的小河边,有一片僻静的房舍,一位翠衫黄裙的姑娘蹲在墙边角门
外的岩石上,痴痴地望着面前潺潺的流水。
洪百川捻着手中的佛珠,问道:「水舞姑娘,你身体好些了么?」
水舞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轻声答道:「多谢员外,奴家的身体已经好
多了。」
水舞当日在铜仁时,出门去打探瑶瑶生父杨天王的消息,不想却被歹人盯上,
用蒙汗药迷晕后带出城去。歹人打算将她带到远处发卖,晓行夜宿一路向北,也
不知走了多久,路上遇到一个贵州的商队。水舞乘机挣脱跑到商队里大声呼救,
歹人见机不妙只能逃窜。
巧的是,这正是洪百川的商队,听水舞说是同乡,领头的心善收留了她。水
舞随着商队奔波,等事毕返程途中,水舞却又大病一场,一路上就高烧不退,始
终昏迷不醒。
商队寻医问药,还雇了一个老妈子一路照料,回到葫县后把她安置在这里将
养。洪百川跟水舞姑娘攀谈后得知内情,赏赐了领队,时常过来探望她,把叶小
天的消息也说给她知道。
水舞听说叶小天在铜仁和水西的传奇经历,百感交集,没想到自己瞧不上的
穷小子真的出人头地了。水舞感叹造化无常,错过了一桩好姻缘,觉得自己离叶
小天越来越远了……
洪百川道:「老夫刚刚收到消息,今科举子中,有三人遣往葫县任职,其中
就有叶小天。这一次他来葫县,将任典史一职,那可是不入流的官里唯一的一个
朝廷命官呐。」
「小天哥哥真的做官了?」水舞双眸一亮,心里却更加不是滋味了。
洪百川微笑道:「新任县丞昨日已经到了,相信叶小天这一两天也就该到任
了。呵呵,水舞姑娘,恭喜你,很快就能与他重逢了。」
水舞脸色一黯,沉默半晌,轻轻摇头道:「我不想见他!」
洪百川目光一闪:「哦?水舞姑娘不欲与他相见?」
水舞默默地走到小河边,幽幽地道:「我一去不归,虽非故意,却也是有意
隐瞒,让他烦恼揪心,我哪还有脸面见他?况且他现在和莹莹姑娘很要好,瑶瑶
跟着他,我也很放心。」
洪百川微微皱眉,又慢慢舒展开,微笑道:「既然这样,你可有什么亲友可
以投奔么?」
水舞默默地摇了摇头,忽又回首一笑,向洪百川盈盈福了一礼:「不劳员外
操心。今日正有一支商队从云南来,往金陵府去,我想跟着他们到金陵,天无绝
人之路,总能寻个营生。」
洪百川微微摇头道:「这些走长途的商旅,大多不太规矩。你一个年轻貌美
的女儿家,无依无傍的跟着他们远走他乡,万一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
?」
洪百川略一思索,道:「这样吧,如果你不想留在葫县,我这正有一批东西
要送往蓟门,交给一位了不起的大英雄。你不如随队同行,洪某修书一封,那位
大英雄一定会收留你的。」
水舞讶然道:「蓟门?员外是说居庸关么?」
洪百川有些意外:「不错!想不到水舞姑娘竟然知道这个地方。既然如此,
也不妨实话告诉你,老夫所说的那位大英雄就是当今太子少保、蓟州总兵戚大将
军。你放心了?」
水舞一听,欣然拜倒:「水舞今已孤苦伶仃,走投无路,承蒙员外如此大恩,
无以为报,只能来生结草衔环以报了。」
……
「大亨杂货铺!」
罗大亨趴在柜台上,双手托着肥嘟嘟的下巴,无聊地哼着歌儿,一双眼睛贼
兮兮地瞄着街头走过的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他就看得津津有味。
店里一角,一对衣着光鲜的男女轻轻抚摸着一匹绡纱,妞妞殷勤地解说:
「老爷、夫人,这就是蛟绡纱了。传说南海有鲛人,鱼尾人身,她们织的绡纱薄
如蝉翼,入水不湿。鲛人当然只是一个传说,可这绡纱的确是用上等蚕丝由最好
的织工织就,一匹的重量还不足三钱,当真有入水不湿的效果。夫人您这么美丽,
若是用这样一匹鲛绡纱做件睡衣,一定美如天仙!」
那女子比那男人看起来小了二十多岁,与妞妞年龄相仿,显见是个受宠的妾
室,被妞妞一口一个夫人地叫着本就欢喜不胜,再听她这么说,不由格格一笑,
揽着那男人的手臂轻轻摇了摇,扭着迷人的娇躯昵声道:「老爷……」
那男人道:「买!买买买!给我包起来。」
「这位老爷真是大方,夫人,老爷这么疼您,可真是您的福气。」
妞妞一边继续灌着迷汤,一边麻利地把那匹绡纱包起来,笑容可掬地道:
「老爷夫人是我们店里的常客,给您打个八折,八十两就好了。换个人来,可是
拿不到这么便宜的价儿。」
妞妞收了钱,微笑着把这对客人送出了门外,扭头看见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
唱歌的大亨突然停住了声音,两眼发亮地望着外面。
妞妞回头一看,恰见一对短裙苗挽着手臂,笑盈盈地从店前走过。两个少女
光鲜靓丽,健美浑圆的大腿洋溢着青春娇美的气息,尤其难得的是,她们是一对
双胞胎,生得一模一样。
妞妞气哼哼地走过来,大亨的视线被挡住,赶紧往旁边挪了一下,继续直勾
勾瞅着外面。
妞妞咬着嘴唇,气忿忿地扭住了他的耳朵:「好啊你!人家在这里辛辛苦苦
帮你赚钱,你那双贼眼却不老实。看什么呢?喜欢你就追出去啊,讨一个回家做
老婆呗!」
「哎呦,放手,快放手,叫人家看了笑话。」大亨踮起脚尖,陪笑哄着妞妞:
「我就是随便看看,要娶一定娶你啊!她们就是送上门我都不要……」
妞妞可没那么好哄骗,拧着大亨的耳朵不放手。大亨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想
继续求饶,突然两眼一直,又望着外边不动了。妞妞大怒:「狗改不了吃屎的东
西,你还看!」
大亨惊喜地叫道:「我的娘吔!大哥回来了!」
叶小天走进「大亨杂货铺」,笑吟吟地道:「大亨,别来无恙啊!哈,妞妞,
你好!」
大亨和妞妞同时怪叫了一声。
妞妞花容失色,「嗖」地一下躲到了大亨身后,战战兢兢地道:「你……你
你……你是人是鬼啊?」
大亨则欢喜地跳起来,张开双臂一把将叶小天抱住,大声道:「大哥,你可
想死我了,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听到妞妞的话,两人同时一愣,这才想到知道叶小天假死遁身的人非常少,
除了大亨和县衙的少数几个衙吏,几乎全是葫县的官。大亨放开叶小天,沉吟道:
「嗯!他是……他是……」
叶小天面不改色,微笑道:「我叫叶小天,是大亨的朋友。我是与大亨前些
日子相遇,一见如故,遂成知交。」
大亨马上接口说道:「是啊,我上次去进货的时候,见叶大哥和艾典史生得
一模一样,不禁万分惊奇。一番攀谈,十分投机,就认了叶大哥做我的兄长。」
妞妞哆哆嗦嗦地道:「那他……他怎么还认识我呢?」
大亨从容不迫地道:「自然是因为我出门在外很想念你,总在叶大哥面前念
叨你,如今他见我身边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姑娘,当然就认定是你了。」
叶小天暗暗竖了竖大拇指:「不愧是我兄弟,撒起谎来眼都不眨!」
妞妞听了心中好不欢喜,见叶小天果然不是艾典史还魂,这才放心地从大亨
后面闪出来,向叶小天福了一礼:「奴家见过叶大哥。」
大亨和叶小天握着手,心照不宣地摇了摇,放声大笑起来。
毛问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粗声大气地道:「这位就是大亨兄弟吧?哎呀娘
吔,大哥还真是没说错。大亨兄弟,你生得珠圆玉润,果然是宜子多福之相啊。」
毛问智毫不见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道:「俺姓毛,毛问智,也
是叶大哥的好兄弟,你以后叫俺老毛就行。」
赵文远站在车旁,微笑着看着店内这一幕。车厢的窗帘掀起,露出潜清清那
张妩媚天生的面孔,妙目流盼,向店内轻轻一瞟,缓缓放下了窗帘……
他们这一路走得很顺畅,原来估计后天早上才能到葫县,不想今日就到了。
进城后,叶小天轻车熟路地指挥着车马,穿过十字大街时恰好经过罗大亨的杂货
铺,便来见一见故人。
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因为有些话当着这么多人不便开口,叶小天便道:
「大亨,为兄已考中举人,蒙布政使衙门抬举,荐为葫县典史。外面还有一位朋
友,乃是新任本县驿丞,我们两人先去县衙报到,回头再与你叙旧。」
大亨一听忙道:「大哥,我跟你去!」
大亨跟着叶小天出了店,叶小天把他又向赵文远介绍了一番。
叶小天对大亨道:「妞妞已经嫁给你了么?我一来就看到你们两个黏在一起。」
大亨把胖脸一摇,下巴一阵哆嗦:「哎!要是成了亲就好了。现在吧,妞妞
算是我雇的伙计。前些天我拐弯抹角地试探过我爹的意思,我爹的意思是给我找
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妞妞那出身……他是不会答应的。」
大亨眯着眼睛,一副很阴险的模样说:「所以我就想啊,先跟妞妞做了真正
夫妻,最好连孩子都生下来。到时候有个胖乎乎很可爱的小孩子搂着我爹的脖子,
奶声奶气地唤他爷爷,我就不信他不接受妞妞。嘿!嘿嘿……」
叶小天恍然道:「啊!原来你和妞妞已经做了真正夫妻?」
大亨的面瓜脸又垮下来,垂头丧气地说道:「还没呢。妞妞说,除非我跟她
明媒正娶,拜过天地,才肯跟我洞房,否则,休想碰她。哎!我是夹在风箱里的
老鼠,两头为难啊!」
叶小天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咱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大亨大喜:「大哥也是有了心仪之人,却娶不到么?」
叶小天乜了他一眼道:「你这么开心做什么?」
大亨笑嘻嘻地道:「没什么,我只是一下子觉得安慰了许多。」
……
县衙门口,赵文远一行人赶到后,便命人进去传报。片刻功夫那衙差便转回
来,殷勤地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县太爷正在二堂相候,请!」
赵文远和叶小天谦让一番,并肩进了门,那衙役头前带路,引着二人向二堂
走去。
一路上,已有一些获悉新任典史与新任驿丞同时到任的胥吏公差纷纷跑出公
房观看。
他们看见叶小天,当即目瞪口呆站在那儿。叶小天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心
情也很激动,下意识地就向他们含笑致礼,那些人依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根本
反应不过来。
叶小天这才警醒此刻的自己应该是不认识他们的,只是含笑致礼的动作已经
做了,却也收不回去,只好扮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继续含笑点头,在越来越多
满面惊愕之色的胥吏、公差们注视下,一路走向二堂。
花晴风站在二堂门阶上,微笑着注视二人,只是看着叶小天,他的笑容却不
免有些发紧。人生际遇真是难测啊,谁能想到,这叶小天居然以典史身份堂而皇
之地回到了葫县。
那衙役站住脚步,对叶小天和赵文远道:「两位大人,这位就是本县花大老
爷!」
叶小天和赵文远与花晴风见礼已毕,一同步入客厅,到了厅中又客套一番,
直到花晴风先在上首坐了,二人这才分左右落座。
一旁早有小厮奉上茶来,花晴风轻轻呷一口茶,清咳一声,对那小厮道:
「你去请王主簿和徐县丞来见一见两位新到的同仁。」
花晴风此前就已知道叶小天将到葫县,虽有心理准备,可是一见叶小天还是
有些慌张。
不一会儿,王主簿和徐伯夷先后来到二堂,花晴风忙向他们二人引见一番。
徐伯夷和叶小天、赵文远是同科举子,在贵阳就认识,倒不需过多介绍。
赵文远和王主簿是初次见面,确也需要引见一番。只是叶小天和王主簿明明
彼此熟悉得很,这时却得装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听着花晴风的介绍,拱手寒
暄,煞有其事。
花晴风笑容可掬地道:「叶典史,本县原本只剩下一套空房,徐县丞到任后
已经入住。本官思量,先在县衙左近为你租住一处房舍暂时安顿家人,你看如何?」
叶小天微微一怔,他在葫县时,葫县的公舍当时还有两三套空着,如今都已
住了人了?就算住了人,他是典史,是葫县县衙里的第四把交椅,旁人也该把房
子腾出来才是。
他虽然今日才到,可布政使衙门的公函早就来了,现在居然没有房子给他安
排?叶小天暗暗冷笑:「花知县这是摆明了不欢迎我啊,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么?」
叶小天迅速在花晴风和徐伯夷脸上扫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道:「有劳县尊
大人。下官此来葫县,少不得要在这里干些年头,若是政绩不够突出,说不定就
要在这里干上一辈子了。」
看着花晴风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叶小天笑得更加愉快了:「再说,下官家里
人口又多,县衙的公宅也显得有些局促。既有租来的宅子,那下官就先住着,下
官会尽快择址自建一幢住宅。县衙公舍既已住了人,就不要再让人家搬出来了。」
花晴风打个哈哈:「公舍的确简陋了些,既然叶典史有意自建住宅,那本县
就不客气了。」
花晴风对徐伯夷道:「徐县丞,你陪叶典史去交接安顿,晚上一起过来,本
官设宴接风。」
徐伯夷答应一声,与叶小天谈笑晏晏地走了出去。任谁看着,这都是同科中
举,又做了同僚,彼此间的关系十分亲近,又哪会察觉这两人竟是一对冤家对头!
*** *** *** ***
县衙的第三进院落就是花知县的官邸。红漆雕栏的围廊后,县令夫人苏雅正
踮着脚尖儿,用小木勺儿喂着笼中的金丝雀。逗弄着蹦蹦跳跳的雀儿,她的颊上
微微露出一丝愉悦的笑容。
此时的苏雅夫人,穿一身燕居常服,一件琵琶袖的浅绿色短衫,外边套一件
银绫儿半臂,系一条石榴红的齐腰襦裙,纤腰楚楚欲折,容颜淡雅俏丽,有种极
妩媚的味道。
她这一踮起脚尖儿来,细腰间便凹出一个内陷的弧度,衬得裙下丰盈的臀部
更形隆翘;手臂抬起,上身前倾,胸前一对硕乳被衣服绷出两座弧线曼妙的肉峰,
鼓胀高耸。这样一个曲线诱人的丽人俏立在园中花间,微风拂过,带着草木花香,
夹杂着成熟妇人身上的的胭脂水粉和温软的体香,中人欲醉。
亏得这是在内宅里面,除了花知县就只有内宅的那些丫环侍婢,再无一个男
子,否则这熟透了的水蜜桃儿一般汁液饱满香喷喷的身材,真不知要勾得多少登
徒子色授魂销。
花晴风步入后宅,见娇妻这副模样,不觉有些情热,走上去轻轻揽住她柔若
无骨的腰肢,胯部抵住温软滚圆的屁股蛋儿,将脸颊从肩后靠过去,亲昵地贴了
贴她娇嫩柔滑的脸颊。这样的举动算是极为狎昵了,不过人家是壮年夫妻,又是
在私邸之内,倒也不算什么了。
花晴风自从到了葫县后,就成了一只风箱里的老鼠,受到豪强齐木、县丞孟
庆唯、主簿王宁乃至山中各族部落此起彼伏的打压,身心饱受煎熬。心力交瘁之
下,每日只是长吁短叹没精打采,仿佛一位八十老翁,虽然正当壮年,却是连床
笫之事都淡了,常常几个月都不跟妻子亲热一回。
自从孟县丞身遭横死,叶小天离开葫县,他趁机攫取了一部分权力,整个人
一下子都似乎年轻了几岁。权力给他带来的激情与渴望,使得他夫妇敦伦的次数
甚至比来葫县之前还要更频繁了些,夫妻间更加和谐美满了。
平素里花晴风只要这么亲昵地一抱,苏雅少不得娇羞地倒在他的怀中,学那
戏水的鸳鸯,亲昵狎戏一番。但是今日苏雅只是把纤腰一挺,淡淡地回眸望了他
一眼。
花晴风松开手,奇怪地道:「娘子何故不悦?」
苏雅淡淡地问道:「那个叶小天回了葫县?」
花晴风眉头一皱:「你怎么知道?哦!是不是循天那小子告诉你的?」
苏雅冷哼道:「今日一早,徐县丞对三班六房做了调整,各房的胥吏、捕头,
交叉调动,一团混乱。这件事,应该是相公你的主意吧?」
花晴风听她是诘问此事,不由松了口气:「娘子,这是县丞的职责嘛,何须
本县插手呢?新官上任三把火,徐县丞年轻有为,他既有心整顿,要做出一番气
象来,本官自然鼎力支持。」
苏雅冷笑着凝视花晴风道:「相公仅仅是支持么?徐县丞刚刚到任,没有你
的授意,他敢对三班六房做出这么大的调整?而且,继前日接风宴后,昨日你又
单独宴请了他,难道不是为了今日之事?」
花晴风皱了皱眉:「夫人,你只需管好后宅,何必理会外间之事呢?那叶小
天与你非亲非故,我就是想要对付他,你也不必为他抱不平吧?」
苏雅气极反笑:「相公,你以为我是为了替那叶小天抱不平?」
花晴风反问道:「难道不是?否则你又何必指责为夫?」
苏雅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相公,妾身是你的发妻,凡事自然只会为你考
虑,又怎会相帮那叶小天呢?妾身对你提起此事,不是认为你不该对付叶小天,
而是你的方法,错了!」
花晴风愕然道:「方法错了?错在哪里?」
苏雅叹道:「徐伯夷与叶小天早有过节,你就是不授意于他,他也会全力以
赴地去对付叶小天。这兵权交出去容易,想再收回来可就难了,你就不怕他变成
第二个孟县丞?」
花晴风捻须微笑:「为夫是一县正印,出面去对付一个刚刚到任的典史,如
此自降身份,岂不惹人非议?相公我避居幕后,由那徐伯夷出面,这才进退自然
啊!」
苏雅凝视着他,目中渐渐露出悲哀之意:「相公,其实你一直就是这样的,
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避居幕后,不该避居幕后的时候你同样避居幕后!呵呵,相
公,妾身以为,你不该做知县,你该做个师爷才是!」
花晴风的脸腾地一下胀红起来,怒道:「娘子怎可如此无礼?」
苏雅蛾眉微敛,淡淡地道:「我累了!」再也不看他一眼,从他面前径直走
了过去。
花晴风气得鼻息咻咻,狠狠盯着她的背影,愤愤地一甩袖子,骂道:「妇人
之见!」
*** *** *** ***
花晴风给叶小天租下的这处宅院距县衙并不远,叶小天下了车到院中一看,
这幢宅院竟是小门小户的普通民居。典史在一个县里,已经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了,花知县给他租下的,竟然是这么小的一幢民宅!
罗大亨的一张大胖脸也沉了下来,对叶小天道:「大哥,不如你去小弟家里
住些时日?咱们哥俩儿正好多聚一聚。」
叶小天微笑道:「这里不错呀,离县衙够近,每天不用起大早。再说,纵有
广厦千间,睡觉不就是一张榻么?大家一路奔波都很累了,就不要再折腾了。回
头我选个上佳之地建座府邸,你们想宽敞,咱就宽敞个够!」
徐伯夷听叶小天这么说,便想回头调侃他几句。可徐伯夷一瞧叶小天那副坏
坏的笑脸,心头便是怦地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徐伯夷已经被叶小天坑了不止一次,所以深知他的厉害,此时见他不但没有
生气,反而一脸黠笑,倒比看他发怒还要有些打怵。
徐伯夷突然有些后悔:「我刻意租这么一间民居来羞辱他,可别弄巧成拙了,
这小子又想干什么?」
徐伯夷皮笑肉不笑地道:「本官刚刚赴任,手头的事务千头万绪,就不多作
打扰了。」
叶小天道:「县丞大人自管去忙,叶某稍作安顿便去县衙。」
徐伯夷摆摆手道:「不劳远送。」
叶小天马上站住脚步,笑吟吟地拱一拱手,道:「慢走,不送!」
此时,叶小天还站在堂屋里,徐伯夷说不送,他就真的不送了,连门槛都懒
得迈出去。
徐伯夷又被他噎了一下,眼见叶小天已转过身去,煞有介事地向别人安排起
一家人住宿,仿佛他已经离开了似的,只得暗暗咽下这口气,气咻咻地夺门而去。
叶小天拍了拍脑门儿,沉吟道:「一共两间卧房啊……瑶瑶,恐怕不能单独
给你安排一间房了。你委屈着点儿,暂且住下,等咱们家盖了大房子,哥哥给你
修一座很漂亮的闺楼。」
「好啊好啊!那人家跟小天哥哥一起睡!」瑶瑶欢喜雀跃,一把抱住了叶小
天的大腿。
叶小天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安顿妥当后便唤过毛问智道:
「老毛啊,你去十字大街买点儿日常应用之物……」
罗大亨忍不住道:「大哥,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办吧。我这眼睛毒着呢,家里
头缺什么,我只要扫上一眼就全知道了,准保给你置办齐全。」
叶小天拍了拍罗大亨肉乎乎的宽厚肩膀,感慨地道:「兄弟,大哥一向觉得
你这人做事不靠谱,原来是没有比较。如今有人一比较,大哥就觉着,其实你挺
靠谱的。」
罗大亨被叶小天一赞,眉开眼笑:「那是,兄弟我现在好歹也是大亨杂货铺
的大掌柜,兼『罗高李车马行』的大东主,办事儿哪能不靠谱?我办事,你放心,
我这就去了。」
*** *** *** ***
叶小天最熟悉的就是这座小城,如今旧地重游,颇有一种游子归乡的感觉,
信步而去,很快就到了县衙。进了衙门,径直转向典史的签押房,他曾在这儿待
了小半年,不过那时他是假典史,如今却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心情自然大不
一样。
叶小天一路走过来,路上遇到不少胥吏官差。叶小天不见得都认识他们,可
他们却认识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艾典史」,如今见到叶小天,便一脸古怪地退
到路边,目送他过去。
叶小天温文尔雅地颔首为谢,走过去时,耳边听到有人窃窃私语:「像!真
像!连走路和笑容都一模一样。」
「是啊!艾典史是典史,叶典史也是典史,而且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这真是
活见鬼了。」
叶小天听了不禁哑然失笑,仔细想想,葫县除了官员们和他的好兄弟大亨,
知道他真正身份的就只有苏循天和李云聪两个人。
如今花知县是摆明了和徐伯夷沆瀣一气,他想站住脚,没有几个亲信的人是
不成的。
叶小天暗自盘算着:「周班头、马辉、许浩然这几个人当初跟我走得很近,
我该把身份向他们透露一下。只要把他们招揽过来,就能建立起我的班底,有了
抗衡花知县和徐伯夷的本钱。只是不知这段时日,那个窝囊县令究竟攫取了多少
权力,回头我得向李云聪了解一下,要知己知彼才好。」
叶小天一路走一路想,猛一抬头,发现已经到了典史房。他深吸一口气,酝
酿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推门走了进去。
「咳!这典史房里如今是谁做主啊?本官是新任典史叶小天!」
叶小天说完这句话,不觉便是一呆,他本来是想做出一副与典史房的人素不
相识的模样,定睛一看,还真的素不相识。不管是那正伏案处理公文的,还是坐
在一旁闲聊扯淡的,一个也不认识。
书案后边一个正提笔写字的老学究急忙搁下笔,站起身迎上前来,对叶小天
拱手笑道:「老朽典史房掌房书吏典慈,见过典史大人!老朽已经接到县尊大人
吩咐,知道大人你要来,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县丞大人没陪着你么?」
叶小天怔了怔,脱口问道:「你是掌房书吏?那原来的掌房老窦呢?」
一见典慈脸上露出一抹异色,叶小天忙道:「哦!本官之前曾经向人打听过,
说此处的掌房书吏是老窦,却没想到已经换了人。」
典慈恍然笑道:「大人说得不错,老窦原是典史房的掌房书吏,不过今儿一
早,他已经和老朽交割了差使。老朽原本是府衙的仓吏,遵县丞大人的吩咐,和
他互换了差使。呵呵,这三班六房衙内各科,全都做了调整。」
「哦?」叶小天看了看典史房中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缓缓问道:「你们几
个,也都是今天才换过来的?」
众胥吏衙差纷纷陪笑欠身,道:「是的,大人!」
叶小天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留下众人愕然相对。
叶小天大步流星地来到县丞的签押房,昂然直入厅堂。
一见叶小天进来,徐伯夷含笑道:「叶典史已经报到过了?」
叶小天直挺挺地站住了,朗声问道:「典史房……或者说三班六房各处的胥
吏衙役们,县丞大人都调动过了?」
徐伯夷淡淡地道:「不错!常言道,吏滑如油,欺上满下。何故?盖因他们
久居一处,彼此熟稔后,便相互勾结、上下其手,置国法于不顾,牟取一己私利。
本官把他们交错调动,就是想让他们彼此之间有个监督,彼此不熟悉,就很难勾
结在一起,如果有人做下不法之事,也更容易暴露。叶典史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么?」
徐伯夷说着,目光向叶小天一睨,微露挑衅,大有一种「有本事你打我呀!」
的贱意。
打?叶小天不耍驴的时候,哪是那么容易被人支配情绪的?他轻轻笑了起来,
笑得阳光灿烂:「原来如此!并无不妥啊,既然是县丞大人的安排,下官遵从就
是!」
叶小天向他拱一拱手,转身就走。
徐伯夷见他气势汹汹而来,偃旗息鼓而去,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如此,不由
暗自得意。
(第三十六章完,请期待第三十七章《生苗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