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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集:宫闱之乱 / 第三回:檀郎谢女

早朝过后,大唐天子李显回到神龙殿,才在御案前坐下,便传报皇后娘娘前
来见驾,李显听见,两道眉头不由一紧,想起皇后的丑闻贴到天津桥一事,才只
是两天,已传遍了整个长安城,教他又怎能开怀展颜!

  一阵环佩轻响,只见韦后缓步姗姗走了进来,看见皇帝这副嘴脸,当下挥手
叫所有宫女退下,开声问道:「我好日不来见你,一见面就哭丧着脸,这算是什
么意思?」

  李显摇头叹了一声:「阿缃,看妳像个没事儿似的,妳和三思的好事,现在
已闹得天下汹汹,街闻巷议,我这张颜脸也给你丢清光了!」

  韦后脸色一沉,坐到他身旁,说道:「这都是你自找,当初我早与你说过,
这五个家伙全不是好东西,你总不闻不理,现终于弄出事情来,却来怪谁。」

  李显虽然昏愚,但自己老婆和武三思的事,心中早已清楚不过,只是身为绿
帽乌龟,大多都是掩耳盗铃之辈,最恨别人揭短。

  而李显不想诛杀武三思,甘愿做乌龟,除了他和韦后有「不加干涉」这承诺
外,最主要是武三思不仅是他表兄,也是他亲家,女儿安乐公主和武三思的儿子
是夫妇,倘若行诛,女婿武崇训也会被牵连。如真的杀了武三思,实难和妻子女
儿交代,便是拥李唐的诸臣子们,前时不向武三思动手,也是把这姻亲关系考虑
进去,才导致今日这个局面,一个个忠臣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韦后见丈夫不出声,又道:「他五人现在虽被流放,但另一件事又烧到身上
来了。」

  李显望向韦后,问道:「又是什么事?」

  韦后道:「你那个宝贝女婿王同皎正在密谋作乱,他和张仲之、祖延庆、寿
春、周憬和王琚等人,打算集结武人暗杀三思,趁势挥军皇城,你知道吗?」

  李显最忌听见谋反这两个字,登时瞪大眼睛,问道:「王同皎怎会做这等事
,妳是从哪里得知?」

  韦后道:「昨天有人告密与三思,三思马上叫宋昙和李悛探查,看此事是否
真假,倘若真有其事,可大大不妙了!」

  李显听后,一时间半信半疑,他知王同皎向来忠于自己,且在他复辟时曾立
下大功,方会把女儿定安公主嫁与他,又岂有谋反之理!

  话说长安四年,那年武则天的身体每况愈下,愈来愈坏。而朝臣反张昌宗和
张易之的情绪也越烈。这时武则天已无法临朝,政务全交由宰相们处理,尽管御
医劳心劳力治疗,病情依然不见好转。

  张氏兄弟这对男宠眼见此情境,也不由担心起来,倘若武则天一旦归天,满
朝群臣势必不放过他们,也是二人死期之日,他们又怎能不紧张。二张无可奈何
,只有向几个友好求救,好作应付。可是,由于二人平素太过骄恃,也没有笼络
武将的工作,事到临头,自然无人帮忙。

  而武则天在迎仙宫内,除了张氏兄弟外,身边便只有御医、掌管联络及衣食
杂务的宦官、宫女等,宫内还有少数士兵担当警卫,便连禁卫军也不见一个。这
种不设防现象,也是鲜有的情形。

  这全无防卫的状况,或许是武则天独裁五十年的自信吧,认定当时是不可能
有背叛者出现,致会采取放心态度,也许是因病让她丧失警戒心。

  其实武则天心中非常清楚,只要一日自己被神召去,正是张氏兄弟毕命之日
,她没为二人的安全做任何安排,就足以证明。打从一开始,二张的命运已早就
注定了,为君主殉死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这就是独裁君主的无情。

  宰相们现在最担心一事,假若武则天亲写墨敕,要把皇位让给张昌宗,该如
何是好?虽则这机会是不可能的事,但再英明的君主也有一时胡涂,况且长期遭
受疾病的折磨,也难免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来。

  事到如今,唯一方法是使武则天退位,即使诉诸武力,也要拥立太子李显为
天子,复兴李唐江山。

  在这计划中,有张柬之、崔玄暐两位宰相,还有尚书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
彦范,右台中丞袁恕己等五人,并由老宰相张柬之担任首领。

  五人认为,若要事成,必须要掌握军权,这是最重要不过的事,他们的目标
,便是右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张柬之又分别推荐桓彦范、敬晖和右散骑侍郎李
湛为左、右羽林将军,使他们掌握禁军。

  这次行动是高度机密,即使父母妻儿也不泄漏。唯独桓彦范对高龄母亲放心
不下,最后决定说明原委,请求老母谅解。

  老母听后,目中含泪,毅然说道:「忠孝不能两全,应以为国尽忠为先。」

  正月中旬,桓彦范、敬晖二人,秘密晋见太子李显,向他说明一切行动,请
求准许。李显见二人说得正气凛然,终于点头答应。

  正月二十二日,张柬之、崔玄暐、桓彦范、左威卫军薛思行等人,率领羽林
军五百人抵达玄武门,并派遗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来到东宫迎接太子。

  王同皎当时身任太子宫内直郎,官从六品下,还没与定安公主结婚。

  这当儿,尽管彼此事先已有约定,岂料事到临头,李显竟然害怕起来,借故
不肯出门。

  众人登时大急,倘若没太子参与政变,便成为臣子叛乱的大逆之事。

  王同皎素知李显的性子,当下晓以大义,谆谆说道:「先帝以神器付殿下,
殿下横遭幽废,神人同愤。如今上天接纳我等忠诚,派与北门羽林诸将、南衙诸
宰相,同心协力,共讨凶竖,恢复李唐社稷,请陛下速至玄武门,亲抚大众,入
宫诛逆。」

  李显依然胆战心惊,支支吾吾始终不敢行动,说道:「二张诚当诛灭,只是
圣上玉体违和,恐有损圣体,则为子、为臣均属不该。大家不妨稍延些时,再作
后图。」

  众臣见着他这懦弱的态度,均深感无奈,李湛向来性子刚直,厉声说道:「
诸将士全抛却家族性命,为社稷殉死,殿下岂能推众人于鼎镬中?既然这样,还
请陛下亲自向众人面谕,决定进止。」

  李显见此,站起身来,却又瞻前顾后,不敢移动脚步。

  王同皎忙道:「事不宜迟,迟即有变,今日之事,恐殿下亦难逃祸劫,现只
有马上行动,方能保命。」

  李显听了这话,方知势成骑虎,已无法再打退堂鼓了,只得不情不愿的缓步
走出,王同皎见他这个模样,把心一横,一把抱起李显放上马背,代为执辔,直
往玄武门而去。

  起义军先在玄武门禁苑结集,一见李显驾临,也不待他开口,便即拥至内殿
,遇有抵抗的守军,一律斩杀。

  张氏兄弟忽闻军靴声响,慌慌忙忙赶到宫门,打算探个究竟,正值羽林军冲
进宫来,张柬之一见二人,一声令下,羽林军一涌而上,刀光闪处,便将二人劈
成数截,连叫喊的机会也没有。

  张柬之率领众将直奔寝宫,见殿前侍卫环立,却被张柬之叱退。

  武则天闻得人声杂沓,料知有变,勉力撑起身躯,厉声问道:「何人胆敢作
乱?」

  李湛趋前一步,答道:「张昌宗、张易之谋反,臣等奉太子令,将其诛灭,
因恐有泄漏,故没有事前上奏。臣等自知称兵宫禁,罪该万死!」

  武则天虽有病在身,听得二张被诛,双眼突然暴睁,炯炯生光,一股慑人的
气魄直压向众人,将士们看见,不由得移开视线,泰半竟垂下头来。

  只见武则天的目光慢慢扫向各人,直落在正想躲藏的李显脸上,沉声道:「
很好,很好,原来是你做的好事!」

  李显浑身颤抖起来,敛首低眉的不敢吭声。武则天抑制心中的愤怒,脸上浮
出一抹轻蔑的表情。

  武则天摇了摇头:「他们既然给你杀了,就回去你的东宫吧!」

  桓彦范连忙向前迈一大步,旋即跪下道:「太子殿下焉能返回东宫,昔日先
皇把爱子交付陛下,现今年齿已长,天意人心久归太子,臣等不忘先皇厚恩,方
奉太子之命诛杀奸臣。愿陛下将大位传与太子,上顺天心,下副民望。」

  武则武见人情汹汹,不便严词拒绝,只好默然不答,正在踌躇间,蓦见李湛
立在门前,叹道:「没想你也是乱军一员,朕待你父子不薄,不意竟参与这等阴
谋!」

  李湛听后,登时俯首无语。李湛是李义府之子,当年李义府恶名远播,其长
子李津、次子李洽、三子李洋、女婿柳元贞,分别以收贿罪遭流放。当时李湛和
家人一起,同被流放至岭南。直到上元元年,大赦天下,李湛返回洛阳,不久朝
廷还准他任官,去年武则天特别恩准,让他担任千牛卫将军要职。

  武则天把目光转向宰相崔玄暐,见他全身披挂盔甲,十足一个武将模样,不
禁长叹一声:「这些人当中大都是你近日推荐,但你本人,却是朕亲自提拔的人
,竟然也背叛朕!」

  崔玄暐见李湛满面羞愧,显得异常狼狈,心想这当儿必须鼓舞士气,免得半
途而废,他向来能言善道,口齿便给,当即答道:「臣参与这次行动,全是为大
局着想,只有这样做,才是真正回报陛下的大恩。」这句说话实在有点强辩,但
也不能不这样说。

  起兵之时,张东之已把二张其余三个兄弟张同休、张昌仪、张昌期关入大牢
,当日在狱中同被处决。五人的首级同挂在天津桥示众,五个头颅的上空,群鸦
飞舞,发出骇人的尖叫。

  同一天,袁恕己说服相王李旦,以他为首,率领南衙兵马镇守,以防万一,
而二张的同党,包括宰相韦承庆、房融、司礼卿崔神庆等人,全都被捕下狱。

  次日,武则天下了一道制赦,命太子李显监国,同时大赦天下。这道监国制
赦,显然是张柬之等人早已拟好,自行盖上玉玺发布。而身为监国的李显,依然
镇日茫茫然,还没回魂过来似的,一切事情任由张柬之代他安排,形同傀儡。

  张柬之以李显之名,当日委任袁恕己为凤阁侍郎,挤进宰相行列。袁恕己制
定敕书,帕特使安抚各州。

  再过一日,武则天知道再无法勉回局面,正式宣布让位给李显。

  神龙元年一月二十四日,武则天终于结束长达数十年的统治。二十五日,太
子李显在通天宫即位,一个人竟然两次坐上国君的宝座,这是历史上鲜有的重祚


  李显坐在御案前,脑子一片混乱,兀自在想:「当初助我登位的人,怎地全
都背叛了自己,五王是这样,现在竟连女婿都如此,全都和我作对!」

  韦后在旁道:「你可知王同皎在外怎样说,他说三思跟我淫乱宫廷,危害国
家社稷,而皇帝你全不理会,只顾自己淫乐,你说气不气人。」

  李显听得勃然变色,拂衣而起,怒道:「好大胆的奴才!」甩下一句便转身
走进内堂。

  韦后看见,不由暗暗窃笑,知道李显动火了。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李显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监察御史姚绍之,着二人彻底
调查此事真相。再命侍中杨再思、史部尚书李峤、刑部尚书韦巨源会审。

  平康坊一带,不少头等妓馆掩映在垂杨绿柳之中,此处环境十分幽雅,丝竹
声声,歌吟细细,足令游子销魂。

  春花楼是长安有名的妓馆,座落在平康坊南曲与中曲之间。长安的知名妓馆
,环境和设计全是大同小异,一般前楼都设有餐馆茶室,妓儿门只在此陪酒吃茶
,以歌舞助兴,别于其它一般妓馆。

  穿过春花楼前面厅堂,便是宽敞的四合庭院。院中遍布花竹奇石,层峦迭翠
。回廊处一列列的排着小房间,偶尔传出歌乐之声,窃窃私语的嘻笑声,若非间
中听见「接客、送客」的声音,实难想象这里是操皮肉生涯的妓馆。

  春花楼的妓女,多半是些富家女儿,甚至出身官阀之家,只因家道中落,或
是父兄犯事,致沦落风尘,而更有一些是左、右教坊的歌姬,不少堪称才色皆绝
之人,成为长安城中的名妓。

  开设妓馆的老鸨奇货可居,要价自然昂贵,一般商人士子在前楼赏赏歌舞犹
可,倘要妓女陪侍一宿,或找名妓吟诗作对,价钱当真令人咋舌,若非高官巨富
,恐怕也无福消受。

  王琚还不知自己和王同皎的谋划已破,打算在行动之前,到春花楼一见深爱
的女人晓昕,他踏上台阶,鸨儿已笑吟吟的迎了上来。

  这个鸨儿不过三十多岁年纪,形容依然十分俏丽,妍姿艳质,与她身分颇不
相称。原来这个鸨儿名叫孟春,大家都称呼她为春姐,年轻时是头等名妓,垂拱
年间是一位富商的外室,积了些金钱,富商死后,不为府中家人所容,索性重操
旧业,调教了几个好女孩,当上鸨母来。

  王琚是怀州河内人,字少孤,长得敏悟有才。他小时喜爱钓鱼,竟别出心裁
,独出奇巧,自制了一个「木獭」的捕鱼器,将木头雕就成水獭的模样,獭口装
有活动机关,能够张合,在嘴里放上鱼饵,腹下悬了一块石头,垂钓时用竹竿把
木獭放入水中,借石头重量沉于水底,当鱼儿游进獭口吃饵时,触动机簧,獭嘴
马上咬住鱼儿,悬着的石头同时脱落,浮出水面。

  那时王琚只十岁左右年纪,光看他这个巧思,已知其人天纵英明,实非凡子
。王琚喜结交朋友,且与李隆基交情甚厚,他今次参与诛杀武三思,一是痛恨武
三思和韦后所作所为,二是为了李隆基,他知武三思不死,李隆基一家势必危在
旦夕,他和李隆基倾谈间,也曾暗示了这次行动。

  李隆基当时吃了一惊,他知武三思眼线甚多,要行刺他实非易事,忙叮嘱他
千万不要鲁莽,须得三思而行,不可冒昧从事。王琚听见,只得支吾敷衍。

  鸨儿孟春牵着王琚的手,将他领到一个房间,在前厅坐下,使人奉了茶,着
小丫头到后院通知晓昕,坐下来与王琚说道:「王公子几日不来,晓昕都愁痛了
哩!」

  王琚听后一呆,急忙问道:「真的吗?昕儿好点了没有?」

  孟春微微一笑:「应该没有大碍的,她休息了几天,已经好多了。只是我不
明白,公子既然已赎出晓昕,她该开心才是,但这两三天来,见她镇日价愁眉不
展,心事重重,我多次问她,晓昕总是摇头不答,到底你俩发生了什么事?」

  王琚听毕,心中又喜又疼,疼的是自己不应该和她说这次的计划,让她终日
担心难安,竟弄出病来!喜的是知道晓昕对自己一片真情。相比之下,倒是自己
为了这件大事,一连几天只和王同皎等人结聚商议,却忘记了她,不觉暗自叫声
「惭愧。」

  便在王琚痴想间,一阵环佩的叮咚声转入耳中,接着淡淡的清香飘然而入,
王琚立时清醒过来,心中一阵激动,连忙站了起身。

  一个清丽脱俗的人儿微喘着气,匆匆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袭水红的罗衣,脸
上泛着几许哀怨,彷佛不胜微风的娇娜,她一看见王琚,眼眶儿不由一红,两颗
珠泪直淌而出,扑进王琚的怀里。

  孟春识趣地退出房间,顺手把房门带上。晓昕自从得知王琚的事后,这几天
来,常是受怕担忧,天天盼着王琚,真个望眼欲穿。现在见王琚安然无恙到来,
心中登时一宽,抽噎道:「琚郎,能见你没事真好……」

  王琚看见她这个模样,不敢说出自己还没行动,轻轻拍着她香肩,安慰道:
「我没有事,不用担心!」

  晓昕服侍他在内房躺下,竟又一时无语。王琚沉沉如醉,一切事情全抛在脑
后,消融在晓昕的温柔与真诚之中。

  王琚微微张开眼睛,再次打量这个房间。唐朝一般妓女的居室内,多会贴一
张白眉神像,或是挂一幅「时逢好鸟即佳客,每逢名花似美人。」的对联,可说
是俗不可耐。

  而晓昕的房间却不同,正面墙上,只挂一张她亲笔的题句:「十月轻寒叶未
凋,淡黄疏绿短长条;无情有态堪怜处,日角云头雨半腰。」

  王琚初遇晓昕,已让他深深着迷,他不但爱她容止瑞丽,身材袅娜,更爱她
锦心绣口,才情出众。

  当他看见这立轴,不禁想起晓昕的可怜身世。

  晓昕家住东都洛阳,父亲乃一名经学之士,尤善图谶、天文、历筭之术,本
是书香人家。岂料父亲受一桩官司牵连,给官府拘捕抄家。衙门里传出话来,只
要能送去五百两银子,父亲方能轻判。

  抄家之后,一贫如洗,哪能筹得这么多银子?无计可施,晓昕为了保住父亲
性命,也不理会母亲的阻拦,决定卖身救父。那时一位长安富商正在洛阳,以二
百两银子将她买下,声言买去做妾。哪知来到长安,却把她以五百两银子买给春
花楼,当夜便不知去向。母亲得知她沦落娼家,一病不起,死在洛阳。

  孟春知道晓昕的身世后,心中怜恤,给了她五百两银子送交衙门,父亲才改
判流刑,发往岭南去了!

  王琚和她相处已有半载,最后得王同皎帮忙,筹得一千两赎金,决定娶晓昕
为妻,但在此之前,他必须要完成这次计划。心想假若今次计划失败,他和晓昕
的一切全都完结了!但令他欣慰的,再没有遗憾的事,便是已为晓昕寻获了自由
,不用再过这种皮肉生涯了。

  这夜月明如昼,月光移过庭阶时,犹如清水般漫进屋子里。帘影被夜风摇漾
着,宛似淡淡的波纹,烛光摇曳,屋内只剩下一对恋人切切的絮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