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依然是古道慢慢,西风凛洌,天地间一片荒凉萧瑟,苍茫的原野上几乎没有
什么活物,除了这群急着赶路的人。

  傅云蔚出神地望着不断掠过眼前的枯草,景物依旧,唯有心情更糟而已。身
畔的这个人,是他的侄子……太子朱高炽,轮廓与他相似,声音、气质与他仿佛,
在酒肆中回头看到他的一瞬间,几乎让他以为,他就是他。被这个人苦苦劝着,
原来的决心动摇了,又踏上了归途,只是,愈往来路去,愈觉沉痛郁闷,望望远
方沉沉暮霭下的京城,忽然忆起前人诗句,「黑云压城城欲摧。」仔细一想,这
诗句倒象是描写自己现在的心情呢,傅云蔚苦笑一声,猛地一拉缰绳,催动马儿
向前疾驰。

  朱高炽追了上去,两人远离了护卫,并肩而行。

  「云蔚,你也忒大胆了,你知不知道就这样上路有多危险,两个人手无缚鸡
之力,你又这样好看,保不准会出什么事,幸好我追得快。」听到周宣死讯后,
朱高炽立即派人往周府,得知傅云蔚已走,便又着人四处查探,终于在几个时辰
后追上了傅云蔚。

  「你很罗嗦耶。」傅云蔚扭脸看着原野,轻声道。

  「哦,是吗?」朱高炽笑了起来。若是别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无疑是辱蔑当
朝太子,事实上也从没有人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傅云蔚是第一人,他不但未觉失
礼,反是恁地受用,浑身轻飘飘的,觉得与傅云蔚的距离又近了许多。

  「是啊。」傅云蔚倒有些歉然,朱高炽是一片好心,自己心情抑郁,便迁怒
他人,实是不该。

  「其实,是我连累了朱枫,若不是因为我,他仍是意气风发的端王爷,而不
是在边疆孤苦伶仃。」傅云蔚仍是望着原野,声音却止不住发颤,心中尽是凄苦。
好久,不见朱高炽回应,不由泪眼朦胧,他一定也是这样认为了。

  「这怎么能怪你,十九叔既然爱你,那他就要对此负责,好也罢,坏也罢,
无论是什么结果,他都要承受,如果承担不起坏的结果,那就不要招若你,你也
是一样的,所以,这不是谁的错,谁都没有错,要怨,就怨命怨天怨地吧,不要
怨人,更不要怨你自己,那没有用。」朱高炽直视前方,一字字说着,象是说给
自己听。

  「你……」傅云蔚呆住、哽住,再也说不出话,从未有人对他说:「那不是
你的错。」已经习惯了别人用看待祸水一样的眼神来看自己的啊,压抑多时的委
屈瞬间倾泄而出,他抬手用袖子遮住脸,想要挡住汹涌的泪水,然而又怎遮得住。

  「也许,你要怨的还有我,十九叔离京时托我注意周宣,我却是直到父皇下
令降罪十九叔时才知锦衣卫暗中做的手脚,甚至得知你已到周府,我还在考虑怎
么才能不与周宣正面对上而迟迟未救你出来,若不是周宣出了意外,我怕是还在
瞻前顾后,幸好还追上了你们,否则,我是无颜面对十九叔了。」

  傅云蔚的泪落得更凶了,泪水浸透衣袖,冰冷冷的摩着脸颊好不难爱,正哽
咽中忽觉手中多了一样东西,原来是一方帕子,不由心中更是感激,他抓起帕子,
捂在脸上,觉得从里到外都暖起来了。

  瞧见那条帕子又湿了,朱高炽再递上一条,叹息道:「云蔚,别哭了,你哭
得我……」说到这,却接不下去,转了戏谑的口气道:「你看,护卫们快跟上
来了,见你哭得满脸花,只道是我欺负你呢。」

  「我想哭嘛。」傅云蔚有些羞惭起来,横了朱高炽一眼,被泪水浸过的凤目
有些红肿,却更是清亮妩媚,横波一顾百样娇,鲜亮亮的醉人。

  「哭坏了身子怎么得了,别哭了。」朱高炽柔声劝慰,心却在不受控制的猛
跳。

  「谢谢你。」傅云蔚终于收泪,低声道谢。

  「谢我作什么,说起来还是我有负你所托。」朱高炽有些歉疚地笑笑,心内
却欢喜异常,心知自己已获得了傅云蔚的信任。

  「当然要谢,以后我还得求你帮忙呢。」傅云蔚恢复了神采,转头看着朱高
炽,促狭一笑。

  「你这个……」朱高炽有些哭笑不得,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只得转
了话题道:「我派去琼州府的人过两天就回来了,你先耐心等着,有了十九叔的
消息后,去还是不去,再定夺不迟,我虽不能保证让父皇改变主意,但会想办法
让十九叔不致于受罪的。」

  「好吧。」傅云蔚无奈点头。经过这一番接触,他不由得对朱高炽另眼相看
了,这人心思缜密,细致体贴,没有一丝纨裤习气,比之朱枫,更形稳重成熟。
想起朱枫,不禁又是苦甜参半,他在那边,到底怎样了呢?

  朱高炽一路都带着笑意,四周一片荒凉,暮色苍茫,他的心情却象阳光普照,
好得不得了,傍着傅云蔚,走得轻快。这个一见就被他目为月下仙子和祸水的人,
在数个月的时间里,那么多次地、极固执地出现在他的梦里,赶也赶不走,更时
不时地跳到他出神的眼底,抓住他的心神,怎么也甩不掉。在明了自己无论如何
也挥不去那道倩影后,他便只好放任它落地生根了。他不能否认,得知十九叔获
罪,他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隐隐的喜悦……这个仙子,可能不会再属于十九叔
所有了,虽然那丝喜悦马上便被罪恶感取代了,可是,他已知道,自己也象朱枫,
周宣一样,掉进了一个深渊,再也浮不起来,明知那是毒药,碰不得,可还是痴
迷于它的甜美,不顾一切地吃了,哪怕会因此丧命,也是心甘情愿的,是以,听
到周宣出事那一刻,他怎不喜上眉梢?探知傅云蔚已出城,更是心急如焚,亲自
带着人追,在酒肆中终于看见了那曾在梦中多次出现的身影,心中大石才算落地。
他是个妖精,是个祸水,但,那又怎么样,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大明天子,怎么
会不如愿?

  「喂,太子殿下,你怎么有这么多帕子?」傅云蔚手里攥着三块帕子,好奇
地问朱高炽,确实是三块,那第三块是朱高炽才递给他擦手用的,难不成这位太
子有随身携带大量巾帕的癖好?

  「啊,这个……这个啊,哈哈……」一向给人端正严谨印象的太子殿下尴尬
非常,那些巾帕是一位酷爱刺绣的侧妃呈给他的,他随手便塞在怀里,没想到居
然都派上了用场,更没想到他会因此而遭遇尴尬,他打着哈哈,一时不知说什么
好。

  「是女人的吧,接着了。」傅云蔚笑吟吟地把帕子掷回朱高炽怀里:「拿回
去让你的妃子去洗吧,我就不管了,谢罗。」说完了,便咧嘴大笑,催动坐骑,
泼剌剌向前奔去。这太子在性情上也与朱枫有相似之处呢,说不出哪里象,但却
总给他一种熟悉感,让他以为,那是朱枫。

  入城后,已是掌灯时分,朱高炽将傅云蔚二人安排在自己城南的一所别院中,
殷殷嘱咐后方才离去。傅云蔚辗转反侧,做了一夜乱梦,醒来时泪湿沾巾,心下
便又有此怨恨,干嘛要听信朱高炽的言辞回转来,若继续走,与那个呆子不是又
近了一些吗?小福子见傅云蔚又愁眉不展,开口劝慰道:「云少爷,你就放心吧,
太子殿下已派了人去,王爷肯定不会有什么事的,等天气和暖了,我们再动身不
迟啊。」

  「福子,我真的不能放心啊。」傅云蔚仰脸看着窗外,郁郁不欢。「其实,
我只说了那琼州府的美好,却没有跟你说它的可怕之处,那里纵然四季皆春,可
是山中经常瘴气弥漫,吸入了便是九死一生,虫蛇遍地,让人防不胜防,更兼那
里四面环海,风高浪急,经常来袭的风暴摧林毁山,洪水肆虐,令人无处可避,
对外人来讲,那里杀机遍地,一不小心便永无生理,更何况他原是个王爷,到那
荒凉炎热之地,如何能适应?他也不是自由身,原是去那里服刑的,只怕受的罪
更多,他又离了我,心里又该会是怎样的苦楚?他在那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真的想都不敢想,福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会这么没用呢。」

  「云少爷……」小福子又想哭了,云少爷这些日子来就这样笑一阵哭一阵,
有开心的事了,他也会笑,但只要一想起王爷来就泪流不止。现在他只祈求老天,
保佑王爷平安,云少爷也不要有个三长两短才好。

  「我也曾想着象无印老师父说的那样,风来只当拂面,雨来只当洗身,可是,
我怎么能做得到呢?我怎么能不去想朱枫的安危?我怎能抛下与他的感情?现在
我根本不知怎么办,前路在哪里?我们还有希望吗?我还能与他在一起吗?福子?
我要怎么做,才能不受这种痛苦煎熬呢?」傅云蔚泪水爬了满脸,双手捶床,痛
哭不已。

  「唉,怎么又哭了。」正当主仆二人相对哭泣之际,朱高炽踏进门来,示意
小福子出去,自己坐到了床边,又递上一块帕子。唉,这个水晶做成的人儿,昨
天笑成那样,今早又哭成这样,又哭又笑,他难道不知别人会被这样的他弄得心
乱心碎心焦心疼吗?

  「女人的?」傅云蔚呜咽着甩了帕子,继续用袖子捂着脸痛哭。

  「不是,是我自己的,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又哭成这样。」朱高炽又捞回
帕子,扯开那只袖子,想替他拭泪。

  「我就是爱哭,想哭就哭,不关你的事。」不管了,反正也在他面前哭过了,
最难堪的一面早被这人看到了,什么男人的尊严面子,他才不管,如果哭能减轻
心中的郁闷,那他就哭,哭死算了,那样也就解脱了。

  「哭坏了身子怎么办?」朱高炽丝毫不以为忤,几乎要被他逗笑了,若是别
的男人这样哭着赌气撒娇,不恶心死才怪,而他啊,只会让人更心疼,就那样披
散着头发坐在床上,又哭到双眼红肿,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红肿丝毫不会影响
它的美丽,反而更增丽色,但还是笑的时候最美,微笑时眯着,灵动慧黠,有点
妖,有点媚,还有点斜视,这小缺陷长在他脸上居然也不是缺陷了,反而给这双
美目增加了一种特殊的魅力,动人心魂,一张俏脸也哭到苍白,下颏尖尖,尤其
惹人怜爱,比之初见时真是瘦得多了,朱高炽蓦然间柔情满溢,继续软语劝慰。

  「那就哭死好了。」

  「唉,说的是什么气话。」朱高炽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小妖精,至此,
傅云蔚在他心中月宫仙子的形象全部粉碎。

  「才不是气话,哭死了我就不会这么苦了。」傅云蔚边哭边答,象个小孩子
一样闹着别扭。

  「是吗?」朱高炽转转眼珠,忽然大叫:「哎呀,蛇!」

  「在哪里?」傅云蔚立时止哭,放下手惊慌四顾。

  「啊,我一叫它就爬走了。」朱高炽暗笑,这妖精刚刚还说要哭死呢。

  「哦。」傅云蔚松了口气,他最怕蛇,平时只要一望见这位仁兄的苗条倩影,
立刻就逃得远远的,现在听得这屋中居然有蛇,马上不安起来,抬腿就要下床。

  「敢情你是一大早就头不梳脸不冼地坐在床上哭啊。」朱高炽笑着调侃他。

  「我……我那时伤心嘛。」傅云蔚有些脸红,男子汉的自尊终于抬头了。

  「呵呵,我知道,你且梳洗,吃了饭后,我带你去这别院中的梅花林散散心,
这里的梅花刚打花苞,看起来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梅林很大,占地足有数顷,枝条上缀着小小花苞,疏影横斜,映着地上点点
轻雪,确实别有意境。

  「喜欢吗?你若喜欢,我就叫人再加种一些红梅。」朱高炽拈起一枝白梅,
笑问身畔的人,丝毫不觉他的语气与讨好情人没什么区别。

  等了半天,不见人应声,朱高炽这才觉察,却见那人早停了脚步,站在那里
瞪着眼睛发狠。

  「怎么了?」

  「你骗我。」傅云蔚怒瞪着他,咬牙切齿。

  「这是从何说起。」朱高炽莫名其妙,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骗过他。

  「大冬天里,哪里会有蛇,你既骗我又吓我,害我出丑,真真气死我了。」

  「哈哈,总算明白过来啦?冬天自是不会有蛇,可是,我若不吓一吓你,你
如何能不哭啊,哈哈。」朱高炽大笑,平生第一次笑得这般开心。这个月宫仙子,
那样的美丽、聪慧、妩媚,却又如此单纯、稚朴,怪不得十九叔把他捧在手心,
爱如珍宝,这个水晶妙人,真的值得男人为他倾国倾城啊。

  「你……」傅云蔚发一声喊,冲了过来,冷不防脚下一滑,直直向前倒了下
去,朱高炽一个箭步过来,于是,软玉温香就抱了个满怀,他向后退了两步,然
后定住,深吸一口气,如饮了百年佳酿般醺醺然。

  傅云蔚抓住了朱高炽的手臂,顺势就要拧一把,忽然醒起这人可不是那人,
忙站直了身子,挣脱开来,咕哝道:「我最讨厌别人吓我。」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从未对他人道过歉,这是第一次,且真心诚意,
只是,这个人,明不明白呢?

  正月十五,天尚未晚,街上已是人潮汹涌,预备着晚上看花灯了。而太子别
府梅苑内,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傅云蔚在屋内犹如困兽,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
到东,似乎只有这般游走,才能稍解心内那股闷闷的酸痛,今天是元宵佳节,他
是什么也不能想,也不愿想,只能籍着不停地走动来忘却过去,来平息那些在脑
中不停翻搅的思绪。

  「福子,快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走。」傅云蔚扬声大叫,再也不能等了,
他一定要去,不要孤伶伶的一个人被抛在这,生离死别这码事经历过一两次就足
够了,小时只能无力地看着父母死去,现在,他决不要再这样生生与他分离。

  「你们在干什么?」朱高炽进门看见小福子收拾包裹,知是傅云蔚想走,不
由得暗叹,一径进了里间。今日一早,他便坐卧不宁,只想着那个独在梅苑的孤
苦人,虽然时常抽时间去看,但是,若天天与他一起的话,岂不更好?好不容易
熬到了下午,他便抛下一众妃妾迫不及待地来到梅苑,果见这水晶般的人儿又在
伤情。

  「你派去的人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傅云蔚扑过去抓住朱高炽的胳膊,仰
脸定定地看他。

  「我也不知道,按理两个来月的时间足够来回,也许是路上耽搁了吧。」朱
高炽扭过脸去,不忍再看那双满含期望的美丽双眸,如果,这双眼睛又再珠泪莹
莹,他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止住他钻石般晶莹的泪?怎么才能再让他笑得开怀呀?
一人之下的大明太子第一次地发愁了,为了一个男人,为一个曾经是别人禁孪的
男人,这样子不知不觉地深陷,无意识地沉论,甚至,在潜意识里,隐隐地希望
着,那两个人,不要再见面了吧,堂堂的太子,比不上一个落魄王爷吗?更甚者,
还有点恨着那个让他镇日哭成这样的人,不管怎样,都不要让他伤心啊。

  「我明天就走,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傅云蔚咬着下唇,又要忍不住泪,自
己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最近眼泪这么多,特别是在这个人的面前,难道说又把他
当成依靠了吗?总是在不自觉地想找个东西依附着,永远恐惧着怕被人抛下,难
道,自己就是这种象浮萍一样的生命吗?

  「好,我派人护送你。」朱高炽冲口而出,待醒悟,后悔已是来不及。仅仅
是为了他不再哭啊。当他泪眼婆娑地看着你,象一只扯着主人乞怜的小猫,把你
当成唯一的依靠,任谁都会把他揉在怀里狠狠地疼,只要他不再哭。此时的朱高
炽,早已忘了当年他对朱枫迷恋傅云蔚是多么的不以为然。也忘了父皇叫他切莫
贪色否则误国的训诫,不过是想疼一个人而已,哪里就会误到国家了?

  「谢谢你。」傅云蔚松开手,转过身去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今晚好好歇息,当心身体别再哭了,哭坏了身子可怎么去寻人?」算了,
只要他不哭,只要他高兴,他不会介意说些哄他的话,哪怕心底下是不情不愿的。

  「嗯。」傅云蔚点头答应,但就这一声,已是带了哽咽。

  「你看,我刚说完,又要哭了,不然,我带你出去看看花灯,总好过在这里
干坐着伤心。」

  朱高炽道出他来此的本来目的,带着他微服出游,在人群中,在夜幕和灯火
的掩护下乘机与他亲近,拉拉手,耳鬓厮磨,会是怎样的销魂啊,已近而立之年
的当今太子开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心儿咚咚跳着,就好象一个十七八岁初识
情味的少年郎。

  「云蔚?」等了好久,那背对他的人一动不动,也未应声,朱高炽一急,上
前扳过傅云蔚的肩,却见他微张着嘴,鼻翼不停翕动着,早已是泪流满面。

  「云蔚,别哭啊,不去就不去,我们就在这里呆着。」朱高炽慌了,伸出大
掌,手乱脚乱地想替他擦泪。满腹都是男人的柔情和豪气,如今,只有自己能安
慰他,保护他了,自己是他的依靠啊。

  「那年元宵节,他说会永远爱我,他说要与我白头偕老的,可是……现在…
…现在,只剩我一人……」

  「你不是一个人啊,不是还有我吗?」朱高炽将他搂在怀里,不住地劝慰,
天哪,难道他不仅是个妖精,还是个大泪包,动不动就哭一场,哭得男人霸气全
无,志气全消,硬生生地把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用眼泪淹死男人,这是哪门子
的狐媚妖术啊。

  「他说过的,要与我白头偕老的……呜……」傅云蔚嚎啕大哭着,两手揪着
朱高炽衣襟,哭得浑身痉挛,真的痛到了心肺,不这样的话一定会痛死、憋死,
四周是无边无涯的黑暗,他挣不脱甩不掉,只能象一只被扔在岸上的濒死的鱼儿
般张着口无声地呐喊,谁能救我?谁来救我?

  「我知道,我知道。」紧搂着伤心欲绝的人,把脸埋在他秀发间,拍着他,
语无伦次的劝,怎么办?怎么办才能让他不哭?上次是吓他,这次不会管用了,
怎么办?

  「云蔚,别哭,若是十九叔知道你这样糟蹋自己,怎能安心?明天一早我们
就走到琼州去,我亲自送你,这样可好,走的快的话,二十天就能到,再忍一忍,
你很快就能见到十九叔了,他一定会没事,听我的话,别再哭了,嗯?」朱高炽
一遍遍地抚着傅云蔚,从发间到肩背到不盈一握的纤腰,用了这辈子最温柔最和
霭的语气哄着他,怀中的身体在瑟瑟地抖,抱着他,只有一个感觉……心疼,心
疼这千娇百媚的绝世佳人竟遭如此伤痛,心疼这个只应让人万般爱宠的妖精竟会
历尽诸般苦楚。「我本无情,缘何薄命?只可惜,佳人薄命,何曾管你有情无情?
天妒红颜,有情亦会无情啊。

  「枫……」傅云蔚尽情哭着,如果,一直哭下去,会不会有泪尽的时候?是
不是泪干了就可以见到他了,然后鸳梦重温,再做一对交颈鸳鸯?哭着哭着,傅
云蔚睡着了,意识了沉到最底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朱高炽轻轻将他放到床上,拉上被子,退出门后便吩咐护卫们及马建武预备
明日启程,护送傅云蔚出京。

  傅云蔚翻了个身,抱着被子,嘴角含笑,仿佛是梦到了什么美事,事实上,
他也确实做着美梦。一片碧绿碧绿的原野,点缀着一从一从怒放的野菊花,蝴蝶
在花间飞舞,溪水潺潺,芦苇在溪上迎风摇曳,他骑着牛漫游在野上,拿着笛儿
吹着一支不知名的曲子,朱枫在前面牵着缰绳,不时回头笑着,他在牛背上越吹
越欢,朱枫大笑着刮着鼻子羞他,大叫着:「云蔚,你又跑调了,下来,我再教
你。他依言爬下了牛背,一抬头,前面却不见了朱枫。

  「枫,枫哥哥,你去哪儿了,你快出来呀,枫。」他不停喊着,急得要哭出
来,跌跌撞撞四处跑着,忽然间来到了溪边,只见溪流淙淙,野花夹岸,这不是
与朱枫初见时的那条小溪吗?溪边大石仍在,朱枫背对着他坐在石上,一动不动。

  「枫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不回头看我?你从来不会这样的啊?枫。」他
抓着朱枫的胳膊猛摇着,噘起嘴撒娇,真的好委屈,他的枫哥哥从来不会不看他
的。

  「云蔚,我要走了。」朱枫转过头,拉开他的手,沉声说道:「我再也不会
教你吹笛,与你一起放牛,再也不能陪伴你了,你自己一定要保重,记着要快乐
一点,否则,我会生气,走了也不安心,云蔚,来生见了。」朱枫紧紧地抱了他
一会,抱得那么紧,要把他揉碎一样地抱着,然后放开,慢慢向后退去,转身便
已不见。

  「枫,朱枫,不要走啊,你要去哪里,为什么要抛下我,枫……」他焦急大
喊,正在团团乱转的时候,忽然间发现四周景色变了,只见狂风大作,花被吹折
了,芦苇被吹弯了,齐齐倒在水面上,蝴蝶被吹得象个醉汉一样在空中摇摆,黑
云四合,直向这原野压了下来,阴风怒号,天昏地暗,眼看着大雨将至,他呆立
着惊恐万状,只能张口大呼:「枫,朱枫,朱枫……」冲口喊着猛然坐起,睁眼
却只见一灯如豆,昏昏惨惨,原来天早已黑了。

  「云蔚!」「云少爷!」在外间的小福子和朱高炽听到声响,忙奔了进来。

  「云蔚,做梦了吗?不要紧吧。」朱高炽擦着他额上的汗,吩咐小福子端茶
来。

  「他死了。」傅云蔚闭上眼,轻轻说道。

  「云蔚,你说什么?」朱高炽吃了一惊。

  「朱枫死了,我知道的,他刚才托梦给我了。」

  「云蔚,清醒一下,梦中之事如何信得?别在疑神疑鬼了,喝口茶吧。」

  「他确是死了,不是我疑神疑鬼。」傅云蔚睁眼看着朱高炽:「我现在就去
见他。」他掀开被子下床穿靴,等到直起身来,竟是摇摇晃晃,一张口,鲜血顿
时喷涌而出。